|
|
|
|
||||||
|
2021/06/20 | |||||
|
那些父亲教给我的事
|
|
父亲属兔,今年70岁。 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怎么这么快就70岁了。可不是,我都已经42了。 我和姐姐从小管父亲叫“爹爹”。更多的时候,是把一个“爹”字的发音拖得重且长。每次听到我们喊“爹”,母亲都会说,看看你姐弟俩,叫“爹”叫得这么响。最开心的总是在吃饭的时候,只要不是太累,无论饭菜好坏,爹爹总会说几个冷笑话,逗得我和姐姐嘎嘎直笑。我们家吃饭总是有说有笑,所以后来听说有的人家吃饭时所有人都板着脸,一声不吭,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爹爹也从未骂过我们,更不用说打,连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只有一次,记得我们一家四口在田里插秧。夜色将至,蚊虻始集,秧还有不少没有插完,父亲有点着急,看到速度最慢的姐姐,不断地说姐姐干活不行,直到隔壁田里的舅舅听不下去,吼了父亲几句,父亲才不说话了。 夏天是真正的劳累,烈日当空,水稻田里的水能烫掉小腿上的汗毛。还有疯狂的蚂蟥,我们在水稻田里干活,满身泥、水、汗,从日出一直忙到日落。稻谷收进麻袋,一个一个都由爹爹扛到肩上,踩着烂泥背到路上,装进双轮车。 除夕夜守岁,老妈和姐姐扛不住都去睡了,爹爹总要问我:“夜宵不?”我必定说:“好。”爹爹就去热俩菜,倒上米酒,父子俩慢慢喝着,说着话。我觉得这是爹爹一年里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对一个农民而言,并不容易。爷爷去世得早,父亲小学毕业就下田挣工分,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小小年纪和大人干同样的活,只能拿大人一半的工分,还常被大人说“小鬼也来骗工分”。成年后有机会参军,解放军都到家里来动员了,父亲的奶奶不同意,跟解放军说:“同志你看看,我们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只有这一个劳动力,要是去参了军,一家人可怎么过?”解放军只好走了。爹爹离开农村的机会也失去了。 爹爹年轻时是村里的篮球队员,每次说起来都会很开心,一帮年轻人跟别的村打比赛,算工分,赢了还有额外奖励,买不起白球鞋,就自己把鞋涂白。我见过爹爹年轻时的照片,真是又帅又有精神,满溢着青春的蓬勃。 但更多地密布在乡村岁月里的,是繁重的劳作。种田不用说了,光种田是无法让一家人生活的。最先是在码头挑煤渣,把煤渣扒到簸箕上,挑上船,挑满一船算多少工钱。挑煤渣是重体力活,扁担上肩,被压得一弯一弯的。无论什么季节,干这个活总是满身大汗。然后是在砖窑场,也是重体力活,先把砖坯一车车拉进窑,烧好了再一车车拉出来,在黄砖烧好后从窑里拉出来时,窑就像个被炙烤的蒸笼,在里面多待一会儿,就觉得要被烤熟。还有更累更危险的活,是吊五孔板。那时候农村盖房,天花板用的都是一块块长方形的五孔板,麻绳系到五孔板两端,两个人喊着号子一起抬到墙上去。每次爹爹去吊五孔板,家里人都提心吊胆。爹爹干了好几年,一直到自己觉得眼睛有点昏花,怕看不清楚一脚踩空,才最终作罢。 唯一称得上不是重体力活的,是开船。大概是在我读小学时的某一年,爹爹和村里一个人合伙租了条船,运送煤渣。吃住都在船里,一趟要好几天。 男人的尊严 从小到大父亲都没有干涉过我的选择。 父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们好好读书,只要能读上去,我们砸锅卖铁也会供着。高中一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只考了第七名,自己觉得天都要塌了,因为初中时总是第一。回家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压力大得都快哭了。支吾一天终于“坦白”:这次考试成绩不好。父亲问第几名,我说只有第七,没想到父亲说:“挺好,县一中都是全县最好的学生集中起来的,你还能考第七。” 父亲一句话,顿时让压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每次想到这事儿我都觉得,这句话对当时的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就像你跌落悬崖,落地时却被无尽的包容接纳。 我和姐姐考上大学,用我们村里人的说法,是“两个书包”终于“读书读出山”了。到我们工作了,能赚钱了,爹爹的劳作依然没有停止。那几年爹爹依然在“吊五孔板”,我和姐姐反反复复在电话里说别干了,爹爹不听。后来我们就不劝父亲了,只说干活时务必多加小心。爹爹有一分一厘为家里多挣钱的心理,有“我多挣一分就能让你们少花一分”的心理。而且劳动赚钱已经成为父亲的生活方式,即使农村的劳动在这个时代已经如此贬值,我却没有理由去强硬阻止这种劳作。只是当我要在城里买房,父亲把家里积蓄好多年的钱打给我的时候,我忍不住悲伤不已。一滴滴汗珠换来的辛苦钱,却要为儿子在通货膨胀的城市里买房子,对父亲来说,这钱的含金量和购买力是多么的不公平；对我来说,这又是一种多大的愧疚,这种愧疚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能。 一直到最近几年,因为到城里照看外孙,除了田里地里的少量农活,爹爹才算不去工地了。但不能赚钱却让爹爹很郁闷。我在北方离家远,一年回不了两次,有时候姐姐就会在电话里跟我说,爹爹最近脾气不好,自己不花钱,也嫌我们乱花钱。偶尔回到老家,和父亲喝起米酒,我就说,现在我和姐姐都有工资,生活总算无忧,就不要这么节约,不要这么刻苦了。爹爹说,你一个月才挣多点钱?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不干活以后,爹爹容易对自己恼火,痛风发作了觉得自己怎么会有这个病,有一次提热水壶时不小心砸了水壶烫伤了脚,一个劲怪自己。想来想去,我觉得对自己恼火,舍不得花钱,是因为父亲内心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赚钱,没有能力,对自己失望。有一次和父亲喝酒,说起来挣多少钱才算多,怎么也无法让父亲满意。我和我姐都觉得,我们的爹爹虽然赚钱不多,但在这样的农村生活里,如此勤勤恳恳供出两个大学生,让我们整个家都如此开开心心,这难道还不是一个好父亲?这难道还不够成功?就像那部著名的电影《教父》里,马龙·白兰度演的那个老教父对新教父说的:“作为一个男人来讲,如果不能让自己的家庭得到安全和幸福,他就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那么我的父亲,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一个有尊严的男人,他没有给我们创造多少钱财,但是却给了我们安全和幸福,给了我们厚重得足以承载一生的力量。 轻逸的力量 如今看着自己的孩子开心地吃着东西,或者认真地写着作业,心里无比满足的时候,就更能体会父亲对我的情感。小时候为了让我们有个写作业的好地方,父亲弄写字台,弄台灯,所有动作里都是小心翼翼和满心欢喜。 苗炜《给大壮的信》里有一篇《轻逸与欢愉》,其中这样写道:“有个小说家叫卡尔维诺,他推崇轻逸的力量,他说,这个世界会变成一块石头,这是一种石化,不放过生活的任何一个方面。”还有一个小说家叫王小波,他说,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受敲打的过程,而他想变成天上的云,永远生猛下去。不管是石化,还是被敲打,我们都可以视之为身体的变化,身体变得僵硬,身体受到损害。我们会纵容自己的身体,塞进不必要的食物,贪恋物质享受,被外在世界所拖累,丧失了轻逸之感,困顿于沉重的肉身。而轻盈的身体永远有一条逃离之路,去大海中潜水,去崇山峻岭中徒步,借助滑翔伞飞行,化解沉重,享受欢愉,时刻感受到风轻云淡。这是你能给自己造就的最大的福分。 我是为了学习别人如何教育孩子买的这本《给大壮的信》,读完确实受益匪浅。尽力陪孩子在球场飞奔,尽力陪他去看云起云涌、花开花落,去看蚂蚁搬家,去读神奇故事。我们欢乐奔跑的时候我总是想起父亲无尽的劳作。生命天生喜欢自由,追求轻逸,但父亲必须一担一担去挑煤渣,一麻袋一麻袋去背稻谷,一块一块去吊五孔板。无数人都会说江南如何美,水田连绵稻花香。事实是,连绵的金黄的稻谷,连绵的烂漫的天地,压弯了父亲的腰,无尽的劳作,榨干了曾经英气逼人的蓬勃青春。 有一年过年,吃完饭,一家人嗑瓜子聊天,父亲突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我赶紧捋父亲的后背,父亲缓缓睁开眼睛,我才发现,原来父亲已经如此瘦弱,原本结实的后背荡然无存,岁月不但啃噬青春,还啃噬肌肉。有一年和父亲喝酒聊天,字里行间觉得父亲不满于自己,也不满于我的不上进。 我说我同学倒是上进,喝酒都喝到胃出血了,您是希望您的儿子为了上进胃出血呢,还是安安静静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父亲低声说,要是能上进,喝上一次也行。那是我第一次对父亲生气。但是很快我就释然了。一是我确实不够上进,二是父亲会这样说,只是心有不甘。不甘心一辈子在农村土里刨食,埋怨自己没有给儿女撑起更大的天空。 但其实,父亲已经给我们撑起了整片天空。 我相信我的孩子会有更轻逸更蓬勃的人生,不过我总是忍不住告诉他过去的故事,为了吸引孩子听,我会把父亲的故事编进神奇的童话,诸如:“有一天,一只大鹏鸟知道我想家了,驮着我就到了我们村,到了村里就看见你爷爷刚从田里劳动回来。”孩子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我不想把这个叫作传承,有些词一说出口就满身虚伪,何况苦难本就不该被传承,追求轻逸、蓬勃才是生命的真谛。该传承的,是艰苦岁月里一家人吃饭时的欢乐,是虽不言却无尽的爱。那些父亲教给我的事,让我深深明白,只有它们,才能帮助我们抵抗人生的荒凉,才能让我们感受到内心总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升腾,才能让我们看得到青天一碧,万里无云。
|
|
|||
| 相关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