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南游寻蒲记 □ 王光福
一 我虽然退休在家,随时可以出游。我的年轻的同事们却公务在身,越到学期末尾越是工作繁忙,写总结、填表格、监考阅卷……不亦乐乎也不亦苦哉。好歹等到彻底放了暑假,我们一行六人就于7月17日一早,沿着京沪高速向南出发了。 我们这次出行不是游山玩水,而是为了完成久已确定的《蒲松龄》纪录片和一组聊斋短视频的拍摄任务。清康熙八年(1669),山东淄川县的进士孙蕙任江苏宝应县知县,第二年便邀请同县的秀才蒲松龄到宝应县衙帮办文牍。蒲松龄愉快答应,于仲秋时节骑马上路,经颜庄、过红花埠、宿王家营、渡黄河、至宝应。在宝应期间,还多次到过扬州。后来孙蕙兼署高邮,蒲松龄也在高邮度过一段时日。不管到哪,蒲松龄都以诗纪行,使我们今天还能明了他的足迹所之,趁着平平仄仄的旋律,一路南游。 颜庄又称岩庄,在莱芜境内,蒲松龄有《雨后次岩庄》诗。由于行程紧迫,我们没有去。只记得354年前蒲松龄去到颜庄的时候,那里正好下雨。那时候是仲秋,雨下得不大,随即雨过天晴:“雨馀青嶂列烟鬟,岭下农人荷笠还。”此次南游正在盛夏,大雨不住地下,我们不戴斗笠却都带着雨伞。到郯城红花埠时,雨就下大了,我们撑伞拍摄了红花埠村的石碑和传为桑生读书处的寺庙旧址。好在鞋没有湿透,我们继续上路,当晚宿在了徐州的睢宁县城。 刘悦是徐州人,本科时就读的是徐州师范学院——就是现在的江苏师范大学——她的同学都在江苏各地的中学教语文,十几个人纷纷开车从远近赶来,欢聚一堂,谈古典诗歌、聊短视频制作、嗑细小鲜美的酒渍泥螺,乐甚。
二 18日一早,我们去江苏淮安王家营拍摄,蒲松龄大概就是从这里牵马渡过古黄河南下的,有《宿王家营》和《黄河晓渡》诗记之。他说“长河万里泻回环,箫鼓楼船碧汉间”,又说“当窗丛荻移新绿,隔水长堤送远青”。转了半天,我们终于找到了离王家营不远的柳树湾古黄河生态民俗园。 我们刚停好车,雨就下了起来,并且越下越大,我们沿着古黄河边走过好几段木栈道,满目都是“新绿”“远青”,遮挡着视线无法拍摄”。数里之后,才找到一片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我们轮流给两位摄影师打着伞,才拍摄好黄河的波浪和主播周静的镜头。周静转一下伞柄,抹一把脸,忽然福至心灵,就笑盈盈来了几句:“朋友,你到过黄河吗?你见过黄河吗?你还记得354年前蒲松龄渡过的那条黄河吗?”树木茂密,四无人迹。我们的笑声很放肆,随即就淹没在更放肆的风声雨声当中。 给机器套好塑料袋,我们往回走,路很长,水很多,我们的鞋子里都是咕咂咕咂的响声。来到一处红色长廊,我们躲进去,回头看时,雨已下到“瓢泼大盆”,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我说:“幸亏走得快,若是晚半步,伞就不管事了,一定会顺着腚淌。”他们男男女女不说话,只是笑,都下意识摸了摸屁股,好在还没有湿透。不过长廊里的木板凳上也吹满了雨水,我们没法坐,只好站着聊,聊着等。
三 到达宝应时,天色有点晚了。虽然还阴乎乎的,并且时常飘几个雨点,可是并没有真下起来。在一条巷子深处,我们找到了蒲松龄游幕宝应纪念馆,也就是当年蒲松龄在宝应县衙办公和写作的地方。当时这里的名字很诗意,叫鹤轩,蒲松龄在此代知县孙蕙所写的书札、公文、谕告等共80篇,合为文集,便取名为《鹤轩笔札》,这是研究蒲松龄生平的珍贵文物。 鹤轩早就没有鹤了,可是蚊子却异常多。摄影师小黑穿着短裤,小腿上满是咬疙瘩;小白穿着长裤,脚腕子露着,也挨了不少口咬。刘悦和翟玮只好拿着扇子不停地给他俩扇,周静是主播,没法靠近给她扇,怕进了镜头,她穿着裙子,只好任由蚊子咬。我用手机把这个场景拍下来,抽暇编辑成视频发到网上,引来不少评论。 刘悦说:“不知当年蒲松龄在这里如何与蚊子搏斗?”山东大学的邹宗良教授回应说:“蒲松龄时代没有进口的花蚊子,咬人没现在厉害。”教授们说话就是与众不同,时时都探讨学问、带着幽默。邹老师又说:“今扬州江都区邵伯镇原有露筋祠,古人认为蚊子咬得动肉,但咬不动筋。”由此我就想起了关于露筋祠的那个著名的传说: 露筋庙去城三十里。旧传有女子夜过此,天阴蚊盛,有耕夫田舍在焉,其嫂止宿,女曰:“吾宁处死,不可失节。”遂以蚊死,其筋见焉。(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卷四六《高邮军》) 这位女子就算到那耕夫的田舍中住一宿,有嫂子陪着,又怎么会失节呢?现在看来真是不可思议。小黑数了数说身上有140多个红包,周静说自己腿上痛痒难耐,虽说还没露着筋,却都?得血糊里拉连成一片,疙瘩数不过来了。真不知那古代女子当晚是怎么熬住的——幸亏筋咬不动,若是好咬,大概也吃干净,光剩下骨头了。 清顺治十七年(1660年)三月,我们淄博的前辈诗人王士禛之任扬州推官,经过此地,写下一首《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如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历代歌咏露筋祠、露筋女的诗作连篇累牍,后人推王士禛这首诗为“此题绝唱”,就是这个题材中写得最好的。它好在哪里,不用说自然是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神韵气象了。除了第一句实写露筋祠中露筋女塑像的华美装饰,其他三句都写得惝恍迷离,恰合月夜景色的恍惚微茫。 清康熙三年(1664年),王士禛还写有一组《秦邮杂诗》,其中一首云:“露筋祠前水拍村,平湖水暖生兰荪。灵风斜日画旗卷,时有神鸦归庙门。”这一次写的虽然是白天阳光下的景色,笔墨依然风光灵动,神韵悠然,让人的眼睛都看花了。
四 拍完鹤轩的镜头,我们就去寻找宝应湖,辗转找到后,已是暮色苍茫之时。在湖边那个二层高台上拍摄几个“落霞与孤鹜齐飞”的镜头,顾不上吃饭,就匆匆赶往扬州大虹桥。 蒲松龄在《与树百论南州山水》中云:“扬州有红桥,廊榭亦萧敞。”又在《元宵后与树百赴扬州》中云:“我到红桥日已曛,回舟画桨泊如云。”蒲松龄所说的“红桥”,木制结构,建于明代崇祯年间,横跨于瘦西湖水面之上,桥上有连绵曲折的红色栏杆,为此地一大胜景。清康熙三年,王士禛还写有《冶春绝句》组诗二十四首,其中一首云: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 日午画舫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据说“红桥”之名即来自此诗。清乾隆元年(1736年),改为单孔石桥,因其拱如长虹卧波,始称“大虹桥”。1972年,扩建为现在我们见到的三孔石拱桥,比王士禛、蒲松龄见过的更为宏大了。 因为瘦西湖是京杭大运河在扬州段的支流,所以蒲松龄才能坐船去看红桥。他说“我到红桥日已曛”,这个“我”字隐隐然暗含着一个另外的对象,他就是王士禛。王士禛在扬州期间不但写下了《冶春绝句》中咏红桥的名句,早在康熙元年就写下了《红桥》五言绝句二首。那时王士禛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和不世出的诗才,“昼了公事,夜接词人”,吸引着远远近近的文人雅士,他们在红桥唱和修禊,形成了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此后数百年间,据说共有七千余人进行唱和,编成书有三百多卷,蔚为大观。 19日上午,我们先在瘦西湖门旁的亭子里拍大虹桥,再经过大虹桥去拍“小红桥”,最后在亭台攒聚的“虹桥修禊”处,给周静拍了个和王士禛有关的短视频,借机宣传我们淄博人对扬州文化的贡献。临走时回望一眼大虹桥,我想起了蒲松龄《聊斋志异》中那篇《嫦娥》的开头: 太原宗子美,从父游学,流寓广陵。父与红桥下林妪有素。一日,父子过红桥,遇之,固请过诸其家,瀹茗共话。有女在旁,殊色也…… “广陵”就是扬州。宗子美和他的父亲在扬州红桥下遇到了美女嫦娥,蒲松龄在扬州红桥旁及时捡拾到了这个故事,使之成为《聊斋志异》中的名篇。 我们走了好几个来回,只顾找背景拍片子,也没来得及看扬州的“殊色”美女——大虹桥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汗流满面,或许现代美女们都开汽车,我们隔着窗玻璃看不到吧?
五 开车经过大虹桥,按着导航的指示我们就向高邮驶去。在宝应作幕时,孙蕙有一段时间代理高邮州政务,因此蒲松龄对高邮也颇为熟悉,并且登上高邮的泰山,写有一首《泰山远眺》,也叫《登泰山殿远眺》。听人说,宝应也有泰山殿,是当地的名刹,可是宝应的泰山殿并不建在山上,和蒲松龄诗中景色不合,我们还是来到了高邮东山文游台旁的泰山殿。殿面虽说不很宏大,想来在当时也是远近闻名,香火十分旺盛了。 我们游完泰山殿,拍摄好有关资料,又游览了文游台。站在最高端的雕花窗棂后边,窗外是满眼的青绿树木和朦胧水面,看不到蒲松龄所写“苍茫云水三千顷,烟雨楼台十万家”的开阔景色。天阴欲雨,我们就找合适的景点为周静拍摄聊斋短视频,最后在大石牌坊前留影——牌坊上方是王士禛康熙四年(1665年)题写的四个大字“古文游台”——离开了这次南游寻蒲的最后一站。 我们是循着蒲松龄的足迹来完成这次拍摄的,而蒲松龄是跟着孙蕙的足迹在南方行走的。可是冥冥之中蒲松龄竟和上了王士禛的足音,王士禛到过红桥,他也到过红桥,王士禛登过高邮泰山,他也登过高邮泰山。只是通过这次拍摄考察,我们发现在当地王士禛的名头很大,而蒲松龄却鲜有人知——但愿我们的纪录片和短视频推出后,这一现象能有所改观。 回来的时候,车到临沂境内,我们钻进了一片乌黑而沉重的云彩下边。雨下得非常大,比我们在王家营古黄河旁拍摄时的“瓢泼大盆”还要“盆泼大瓢”。想当年,蒲松龄是冒雨启程、冒雨归来的,我们是否又和上了遥远的蒲松龄的脚步呢?听不到空谷足音,满耳皆是沙沙的雨声,经过近一个小时的急驶,我们冲出了云层,也冲出平原地带,见到了明丽霞光下起伏而碧绿的故国家山。 正是傍晚六点左右,再过两个小时,我们就能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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