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石磊
我出生在胶东平原最西边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从高中开始,我就长年离家求学,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在家多待一段时间,也算是羁旅的游子了。如今人在淄博工作,与家乡仍然聚少离多。
一岁年纪一岁心。年龄愈长,对故乡的思念愈浓,愈有“归根”的冲动。当我躺在故乡土地上的时候,当我捧着自家地里长出的玉米的时候,当我站在故乡的河坝上望着大桥下的夕阳的时候,当我被胡同里如水的月华笼罩的时候,我听到她呼唤着我的乳名,呼唤着我的儿时记忆,呼唤着每一个关于童年、关于亲情、关于失去的日子。这种呼唤与我胸中泛滥着奔腾着跳跃着的血液汇合,变成一幅幅画面在我眼前闪现。
我看到头发乌黑的奶奶笑吟吟地拉着我的小手在菜园子里摘黄瓜；我看到赶集回来的爷爷停下满载杂货的自行车,手里拎着一袋飘着红枣香味的粽子；我看到杨树荫下的小路上点缀着斑驳的阳光,一个年轻母亲骑着自行车,把头发顺到耳后,哼着《渴望》的主题曲回娘家,车大梁上坐着她的儿子；我看到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人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把一袋袋麦子搬到地排车上,吆喝着老牛去八里外的乡上送公粮,车尾坐着他的儿子。
故乡的呼唤,在大黄牛脚下的青草香里复苏。
我出生时,大黄牛就来我家了。她性情温驯、勤劳朴实,像胶东平原上千千万万的农民。那时,种地离不开耕牛,打我记事起,最常干的活就是牵牛。大黄牛用嘴拔出青草的声音,用尾巴驱赶苍蝇的声音与远处布谷鸟阵阵清脆的叫声交织到一块儿,安详而又和谐。
故乡的呼唤,在周家河干涸的淤泥里滋长。
周家河是姥姥村前的一条河。遇到干旱的年头,河道裂纹纵横。在某个知了声弥漫的午后,我和几个小伙伴拿着铁锹去挖泥鳅。这要找准时机,河道太湿,站不上人；太干,掘不动。一铁锹下去,经常一无所获,只有粘得满锨的淤泥和底下残存的河水。运气好的时候,会看到泥鳅的尾巴在泥洞里拼命往里钻,这时要迅速揪住,克服泥鳅身上的湿滑,用力拽出来,放到罐头瓶子里。最好的时候,一锨下去能同时发现两三条,我们眼睛发光,欣喜若狂,大声呼喊小伙伴帮忙,但往往不能全部捉住,因为泥鳅在淤泥里钻动速度特别快,稍一疏忽,便跑了,徒增一丝遗憾。回家的时候,我们总是不停地看交缠着黑色泥鳅的罐头瓶子,心满意足。无论欣喜、遗憾还是满足,都会在某个深夜踅进我的梦里,带着淤泥的味道,形成乡音的一部分,欢乐悠扬。
故乡的呼唤,在夕阳下装有蚂蚱菜的竹筐里跳跃。
上小学时,我家养了几头猪。我的任务是每天放学后拿着竹筐和锄头去野地里刨蚂蚱菜喂猪。那时候生活困难,喂饲料成本高,而地里的蚂蚱菜是免费的。蚂蚱菜的叶子浑圆厚实,草茎水分饱满,而且生命力顽强,分布广泛,因此是很好的猪饲料。我一手挎着竹筐,一手握着锄头,去田间地头、乡野田垄搜寻。蚂蚱菜都是贴地生长,只要找到它的根,用锄头轻轻一锄,整株草就下来了。如果运气好,会找到一片未被别人发现的“新垦地”,不多时就能弄回满满一筐。那时我的一大快乐源泉就是看着饥饿的猪跑到我跟前,隔着篱笆要菜吃,我把菜撒到哪儿,猪就抢到哪儿。猪为抢食而打架的尖叫声、吃到野菜的咀嚼声、吃饱后满足的“啰啰”声,定格在岁月的某一环,跳跃着故乡的音符,高低起伏。
童年的记忆、儿时的快乐、虽苦犹甜的乡村生活,都在逐渐消失,消失在平地上,消失在旷野里,消失在你我的血液里。我感到害怕,不禁回应故乡的呼唤声:我的母亲,你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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