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齐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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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0
朗读

一个农民:话多讨嫌,不羁爱自由
魏思孝长篇小说《王能好》精彩选摘


  9月19日,2022年第五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决选名单揭晓,青年作家魏思孝凭借最新长篇小说《王能好》入围,这也是淄博市作家首度入围该奖项,最终奖项得主将在2022年11月公布。本书在今年3月份还入选了出版商务周报3月榜、探照灯好书3月榜、华文好书3月榜等三大榜单。在本书中,魏思孝以一个农民的出走、回归为线索,编织了一幅当代农村生活的浮世绘,塑造了一个不羁爱自由的农民话多讨嫌的一生。故事主要书写了王能好在老家的七天生活,这七天是他余生中最后的骚动,最后的活力,最后的对世界美好的向往。七天过后,王能好还是四十五岁,却已经进入了暮年。
  本报征得作家本人同意,刊发作品片段以飨读者。  大众日报淄博融媒体中心记者 李波

  精彩选摘

  上了车,王能好站在门口,不往里面挤。车门关上,在其余乘客还爱惜自己的衣物,没疲倦到不注意仪态时,王能好抢先坐在地上,用背包和身体,划出了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
  车还没到下一站,王能好已经把周围五六个人的情况问了个遍。微胖、面色白皙的中年妇女,去南京看生病的小姑。右侧额头长着肉瘤,穿着保安棉袄的老头,在常州下车,快一年没见到孙子了。
  戴着口罩,瘦弱,拿着行李箱的姑娘,回徐州老家。宽腮,脸黑,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看样子也就三十出头,是个出差的工程师,到徐州转车郑州,再去下面的一个县城。
  那个穿着红色球鞋,一直戴着耳机听歌的大学生,没有回话。他们没问王能好的情况,似乎不用问,这个健谈且席地而坐的中年人,是个常年在外的农民工,在火车比在家还随便。
  王能好自报,我弟弟死了,回去奔丧。大家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看了眼车窗外,日渐暗淡的天色,间隙掠过江南特色白墙灰瓦的小楼。雨还在下,经过了几条河流。上海也没什么好的,说完,王能好打开水杯,喝了口白酒。中间到站开门,乘务员喊他起身,新的乘客上来,他也守在门口,关门后,继续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乘务员踢醒王能好,注意看好自己的包。旅客换了几张新面孔,地方空了一块,他伸直腿,脱掉解放鞋。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飘荡着方便面味、脚臭味、烟味。
  抽烟处的铁盒里烟头已经满了,掉落在地上几根。王能好平时不抽烟,偶尔喝了酒抽根别人的。除了酒,没有能让他花钱的地方,酒也是劣质的,花不了几个钱。
  到了这个年纪,只有那日益见涨的银行里的储蓄数字,维持着王能好内心的底气。接热水回来的路上,他问推车经过的售货员,这到哪里了?售货员说,下一站,枣庄。
  到站,下人,上人。周光权背着一身油渍的帆布包,拖着的行李车上捆着尿素袋。他放下包,搓着冻得发僵的手。王能好打量着他,心想,是一类人,能说上话。
  大半个月,王能好终于不用刻意放慢语速咬文嚼字,两个山东老乡很快熟络起来。周光权拿出老婆炒的咸菜丝、煎饼、葱杆。王能好还剩一包花生米和半杯白酒。他们盘坐在地,喝着酒,吃着花生米,你一言我一语。
  王能好问,你去哪?
  周光权说,去天津,我二叔家的堂弟在天津弄了个快递点,让我去帮忙。
  王能好说,这趟车到青岛,你坐错车了。
  周光权回,我先去济南,再转车到天津。
  王能好问,你去济南干什么?
  周光权说,儿子在念大学,大一,国庆没回家。冬天了,他妈怕他冻着,做了件棉袄。
  王能好问,送快递多少钱?
  周光权说,堂弟说至少一个月四五千,比在家强,种地不赚钱,厂子里起早贪黑也才三千不到。
  王能好说,外面的钱没那么好赚,赚得多,花销也大。
  周光权回,我都问了,没啥花销,吃住一起,自己的弟弟,也不会亏待。
  王能好说,可别这么想,现在的人都是为了钱,哪有什么亲情滋味。
  周光权回,你说得也对,分人。
  王能好说,还是家里好。
  周光权说,那你还出来。
  王能好说,我出来不是为了赚钱。
  周光权回,不为钱,你出来干啥?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就行了。
  王能好说,见见世面,发现也就那样。
  周光权问,你孩子多大了,也上大学了?
  王能好笑起来,你猜。
  周光权说,这有啥好猜的,咱俩同岁,我二十五岁结的婚,隔两年有了老大。你能比我差哪里去。
  王能好说,不是块学习的料,没念大学,在家里待着。
  周光权说,那也得上学,这么小在家待着容易学坏,没文化,能干啥?到头来还是和咱一样卖力气,还是要念书,至少也得学一门技术。
  王能好回,以后的路让他自己走,咱还能管到什么时候。
  周光权说,你可不能这么想,咱都是为人父母,这一辈子拼死拼活为了个啥?不就是让孩子有个好的发展,干点不出力气的活,别跟咱一样出门还坐绿皮火车,让人瞧不起。
  王能好说,学习好的能有几个?不都是卖力气的。都坐办公室,还没能干咱这差事的了。
  周光权说,你管别人干啥?咱说自己家的孩子,听我的话,回去了让孩子学门技术,你这当爸的不能这么不上心……
  王能好打住,我没孩子,老光棍了。
  周光权不说话了。
  王能好又说,不过也算是有孩子,我家老三刚死了,侄子上小学,他妈刚生下他就跑了,以后可不得我这个当大伯的管了。
  周光权说,老王,咱就是见这一次,以后也碰不到,用不着编瞎话,说点交心的话,没事。
  王能好说,我家老三,不是个东西,死也没死出个好,留下孩子,净给我添麻烦了。
  周光权说,死了的事,就不提了,你这回去,还出来吗?
  王能好回,出来。
  周光权说,那你刚才还说在家里好。
  王能好说,家里好,待着没意思;外面不好,有意思。再多几年,想出来也没劲头了,你说是不是这理吧。
  车到兖州,下去一批人,又上来一批。寒风吹进来,对面车门空出来。两个人拿着行李挪过去。停站时间有点长,旅客来往。他们一人一口,半瓶酒,快要见底了。
  后半夜,列车在山东丘陵地带行驶着,北风中的车厢隆隆作响,其余旅客都沉默着,他俩性情所致,在酒精的烘托下,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后来,他们也自顾说自己的事,交谈变成了各自的倾诉。
  周光权说,我不想出去,四十五的人了,不出去有啥办法,孩子一年学费七八千,这才几个月,要了四回钱了,我得去问问,这钱到底花在哪里了?
  前些年,家里养猪,我对象腰椎病,现在干不了重活,拾掇拾掇家里还行,怪自己没本事,赚不来钱,老婆孩子也跟着受连累,晚上睡不着,想这四十多年,过得什么意思呢?人活着又是为了啥,你看你多好,一个人吃饱……
  王能好忙打断,这些话我听得多了,那你们一个个地结婚生孩子干啥,平时瞧不起我,这时候又说这种话,我不想结婚啊,结婚这么容易啊,我还真就不想结婚了,我王能好不能这一辈子都让你们瞧不起了。
  我才四十五,你们就知道我不结婚了,你别在这里跟我卖苦,你是和我比惨吗?你心里是比惨吗?你心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觉得我这辈子白活了。你愿意,咱俩换了,你过我这日子试试。
  日子再苦,关起门来,你们还是一家人。我晚上关上门,就我自己,说句话也没人听得着。家里没人把我当回事,出去见到人,不喝点酒,换不来别人嘴里的话,你不喝我这酒,也没几句是心里话。
  周光权问,你几月的生日?
  王能好说,九月初八。
  周光权回,我正月的,比你大。
  周光权晃着瓶底的酒,说,你不是少个兄弟吗,我补给你一个。
  王能好说,这个咋补,你还能让人起死回生了。
  周光权说,你少一个弟弟,补给你个哥,我没兄弟,上头两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想有个兄弟,遇到事能商量。
  晨光透过薄雾,逐渐渗透着大地。列车行驶在泰安的丘陵中,王能好和周光权起身,望向窗外巨大的山体,松树点缀其间,更多的是干枯的杨树。他俩跪下,面对上万年前形成的山体磕头。三个头磕完,看着彼此。
  王能好说,哥,你得说句话。
  周光权问,弟,说句啥话?
  王能好说,不说同日生又是同日死什么的,听着就不吉利,说点吉利的。
  周光权问,说什么吉利?
  王能好说,哥,恭喜发财。
  周光权说,弟,万事如意。
  王能好说,哥,身体健康。
  周光权说,弟,事事顺心。
  王能好说,哥,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周光权说,弟,你回到家向咱爸妈问个好。
  王能好说,哥,和侄子说一声,好好学习。
  周光权说,弟,你也早点找个弟妹,哥等着喝你喜酒。
  王能好说,哥,你在外面混好了,喊我过去。
  周光权说,混不好,我也喊你。
  王能好说,你记下我的手机号。
  周光权说,你说,我打给你。
  列车自西向东行驶,阳光穿进车厢,王能好蜷缩在地上,身上冒着丝丝热气。他睁不开眼,眼前一片血红,勉强坐起身。
  大家在吃早饭,车厢飘荡着方便面和卤食的味道。周光权在济南站下的车,下车前他喊了王能好几声,没喊醒,就走了。
  王能好醒来,看到包上放着没吃完的咸菜和煎饼,把咸菜卷起来,咬了几口,笑起来。
  笑里有几层意思:一是,忽然多了个哥;二是,以前喝多,也认过哥,也认过弟,有熟人,也有见过就忘的,醒了也就那样,没差别。喝多了做的事,不能算;三是,这个周光权人还行,把吃的留下,正好肚子饿。
  吃完煎饼,王能好去接热水,杯子里还有酒味,他冲了一遍,抱着水杯暖身。阳光挺好,窗外一片萧瑟,只有地里种着的小麦泛着点绿。今天要把老三埋进土里,想到这里,王能好呼出一口长气,在玻璃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车厢颠簸,水珠汇聚,向下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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