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喜
一个春暖花开的早上,我独自一人去森林公园的路上,经过一处晶莹如雪、花香四溢的梨树园。跟儿时我家的梨花比,这里的梨花少了一份家的温暖,多了一些热烈不羁。我站在一棵梨树前,紧闭双眼,任梨花落满一头一肩,那些白色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记忆,一一浮上心头。
小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春光旖旎,梨花尽开,簇成束,滚成团,一簇簇一团团雪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温和的阳光下,洁白无瑕。微风拂过,花香阵阵,沁人心脾。就算是细雨蒙蒙的天气里,满树繁华的洁白花朵也让整个院子都变得明亮起来。
我打小就喜欢这棵梨树,不光是有好看的梨花,还有好吃的果子。那年,我家老屋要重建,父亲想砍掉它,奶奶没让,说要给孩子们留着吃梨子。结果,它就在那里越长越高,越长越粗了。我在镇上念初中时,周末外村同学要来我家玩,我是这么叮嘱他们的:我家就是院墙边长着一棵梨树的那一家,一打听都知道的。这棵梨树俨然成了我家的象征和门面。
这棵梨树结的果子又甜又脆,水分极多,鹅蛋大小,玲珑小巧的模样。奶奶说它们长得俊模俊样的。曾经食物匮乏的年代,梨子成熟了,每有乡邻来串门,奶奶总会极为慷慨地招呼人家:“过来摘几个梨子,带回家给孩子吃!”奶奶还让我们送给前后邻居一些,我们吃一些,剩下的做成糖水罐头,能吃好长时间,成为我儿时最心仪的“珍馐”。
莫言在《母亲》一文中写道:“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这个画面,总和我的奶奶重叠。我家的庭院里,梨花开了,雪白雪白的,晃人眼。树下,花香四溢,引来蜂围蝶阵,奶奶穿着粗布衫,坐个小马扎择洗野菜,做些针线活儿。我则在树下逮蝴蝶、捉虫子、抠洞洞,梨花树下趣味无穷。风大了,落英缤纷,好似漫天的阳春白雪。小小的我便笑着闹着去捡落花,学着哥哥的样子,摊开放到书页里,让纸张吮吸梨花的汁液和芬芳,制成标本。
梨花一年一年地开过,时间流逝飞快,奶奶由抱着我换成背着我,然后牵着我。我们用一个又一个亲密的姿势,凝成了片片花瓣纷飞的瞬间。我像梨树一样慢慢长高,奶奶却不知不觉地矮了下去。顽皮的我把梨花插到她头上时,才发现她的头上一缕一缕的白发,如同盛开的梨花。我惊奇地叫起来:“奶奶的梨花也开了,奶奶的梨花也开了哩!”她笑了,笑意那么浓,仿佛从眼角的皱纹里溢了出来。爷爷在屋檐下敲敲打打修补农具,扭头笑着说:“奶奶的梨花是为我们全家开的!”
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有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雨润梨花,美人垂泪,尤其楚楚动人。奶奶的梨花与美人无关,却与烟火很近。奶奶戴着满头的梨花为我们做饭清扫、缝补浆洗,还戴着梨花送我上学,陪我做作业、玩游戏、讲故事,看着我进入甜甜的梦乡。渐渐地,奶奶的梨花开得越来越繁,越来越盛,整个头顶开满了如雪的梨花。几度梨花落,奶奶是在一个梨花盛开的日子走的,带着那绽放如雪的梨花离开了我们,永远睡在了梨花的芬芳里。
奶奶走后,爷爷一下子老了许多,他突然对这棵梨树特别上心起来。有事没事,他爱坐在树下,有时啜饮一口浊酒,有时抹抹潮红湿润的眼角,有时还小声地笑出声来。爷爷用心呵护着这棵梨树,给它浇水,松土,剪枝,施肥,对着它喃喃说话。爷爷坐在一树梨花下,叠纸钱。那是要烧给奶奶的,他一边叠纸钱,一边仰头看向梨树,嘴里念叨,今年又开这么多花,你奶奶肯定会喜欢的。语气酷似奶奶生前。
奶奶走后的第二年,爷爷也跟着去了。他们在梨花风起时,合葬在一起。他们躺在故土的青山脚下,再不分离。我清晰地记得,那天,父亲爬上坟头插上一大束圣洁的白梨花,在风中散发着芬芳。
“梨花风起正清明”,是的,清明节到了,我要带着一束梨花去茔地祭拜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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