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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4/28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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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固的书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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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老屋是凝固的书简,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前行路上,有过一些阅历后,蓦然回首,才醒觉这句话的内涵。 一 我的故乡在马鞍山下,老房子石墙、石院,小街铺着石板,像一个古老的石堡；新房子,砖墙、红瓦、瓷砖外装、铝合金门窗:是一个古朴浑厚与现代元素和谐交融的小山村。 这个村以幸福嵧延伸下来的一条小河为界:东边搁笔寨嵧口,称为河东；马鞍山下支界嵧口称为河西。所谓河,是一条季节河。上世纪50年代初,还是长流水；现在,冬春干涸,河床裸露,从幸福嵧冲下来的碎石铺满了河底。每年过了夏至,雨水充沛,山泉喷涌,汇集到河谷,形成带状的小河。到了十一二月份,河水渐渐瘦身,断流,水聚集到低洼处,成一串水湾。春节前,任你寻它千百度也找不到了。 听我奶奶讲,她和我爷爷的老房子,紧靠河边,屋根基和河床基本持平,门口离小河不到八九米。依山而建三间东屋,一间棚子。三间东屋不足20平方米,中间算是厅,靠墙一张几乎散了架的破方桌,几把缺腿少靠背的椅子、小方杌,一件上下两层的木柜。这就是爷爷奶奶的全部家当。 爷爷、奶奶有五个孩子,仨儿俩闺女,即我大伯、父亲、三叔；大姑、二姑。七口人拥挤在这座低矮的草房里,靠卖馒头挣麦麸充饥,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听我奶奶说,有一次,我二姑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吃了一个馒头,被我爷爷打屁股,哭哑了嗓子。一家人眼看着蒸熟的馒头,只能流哈喇子。麦麸掺上杏叶,或者榆叶、羊角叶蒸窝窝头,在嘴里嚼半天,也咽不下去。 后来,因家穷,我三叔出嗣,过继给了本祖。我大姑嫁到了东坪乡山头村。我二姑的出嫁,本是喜事,反而染上了悲剧色彩。二姑的丈夫是东坪乡河湾村人,在煤矿下井,比我二姑大十五六岁,舍命积攒5块大洋给了我爷爷,娶了极不情愿的二姑。爷爷深感内疚,陪送二姑20多块山地,凑起来不到一亩。每年春天,二姑父带领亲朋好友,走20里地,来耕地播种,管种不管收。 二 兄弟姐妹五个,嫁的嫁,走的走,只剩下大伯、我父亲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 1936年7月,大雨接连不断,河水天天上涨。我爷爷每时每刻都在观察水情,每到雨季,就提心吊胆过日子,有时夜里不敢睡觉。一天,河水眼看要漫过大门外的石堰。雨似瓢泼,玉皇庙嵧(现改名幸福嵧)的雨水、泉水汇合在一起,裹着黄土、石块、树枝,势不可当,咆哮而下。爷爷远远望见洪水扩充两岸,水头像一巨兽,迅猛地吞没着前面的河床,掀天揭地般滚滚而来。爷爷大喊一声,招呼家人爬到高处山坡上。奶奶想拾掇点东西,被爷爷一把拽走。爷爷、奶奶、父亲三人眼巴巴看着浑水像蛇一样盘住老房子,三间东屋顷刻倒塌,不见踪影,浑水打了一个旋涡,把家具、破衣烂衫都卷走了。爷爷捶胸长叹,奶奶呼天抢地,大伯、父亲哇哇直叫。 爷爷亲手盖的老房子,早起晚睡住了40多年,吃糠咽菜、节衣缩食置办的家当,说没就没了。 爷爷奶奶无处安身,邻居怜悯他们,借给一间草棚暂住。 日子还得过下去。庄邻相亲,省吃俭用,送来了玉米棒子、红高粱,还有的送半麻袋杏叶。大水消了之后,过继出去的三叔,背着家人,趁着夜色送来了一裤腿(两头扎住)麦子,这可是稀罕物。大姑、二姑听说娘家遭了水灾,前来看望。她们不光带来了粮食,还有棉被、衣服等。 好不容易熬到秋收,那年雨水充足,庄稼丰收。拾掇完了秋,爷爷就思量着房子的事。经与村长商量,得到同意,选址在原老房子的上面。那是一片荒坡,野草丛生,山石罗列。爷爷打定主意,就在这上面重建家园。 我爷爷领着大伯、父亲,三叔也来帮忙,开山劈石,不知用了几张镐、几张锨、几个木条筐,手掌磨得起了老茧,像锉一样,虎口裂的口子长时间不愈合,冬天只穿一件夹衣,脸上的汗水躺到腮边上就成冰碴子。天刚放亮就起床,晚饭后还干一个时辰。为了建自己的新房子,浑身使不完的劲。从秋到冬,到来年春,半年多的时间,整出了近150平方米的地基。石、土渣在河边堆积成一座小山。我爷爷请了个风水先生,观看了地基的方位,确定了盖新房的根基位置。动工那天,四邻八舍都不请自来,青石土坯混合墙,麦秸苫屋面,黄土掺上麦糠和成泥,抹墙面,三间北屋落成了。上梁那天,木梁上系根红绸子,鞭炮劈里啪啦,辞旧迎新。我爷爷赊了一坛子酒,摆了三桌酒席,招待匠工和庄邻乡亲。 爷爷、奶奶、大伯、父亲、三叔,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几十年后,我父亲忆起盖房子的事,对我说了一句话:“盖完房子,浑身瘫了,连睡了两天觉,歇了半个月都没歇过来。” 三 我父亲成年以后,村里的党员经常找他拉呱,晚上半夜才回家。我爷爷跟踪了他一次,发现他和村里的几个党员,在关帝庙里,围着一盏煤油灯,嘀嘀咕咕,听不清说什么。后来,我父亲晚上出去,天要放亮了才回来,到家倒头就睡,叫也叫不醒。原来,父亲有了新的身份,党的地下交通员。 我大伯1938年参加八路军以后,爷爷奶奶心神不宁,担惊受怕。父亲又干了这一行,爷爷、奶奶更加烦躁不安,做任何事都没有心情。恰在这时,董恒德(后来在马鞍山保卫战中牺牲)找我爷爷、奶奶,自愿上门做媒,给我父亲提亲,女方是他妻子亲妹妹的闺女。 奶奶一听,喜得合不拢嘴。心里琢磨,给儿子娶上媳妇,就能挫挫他的野性,拴住他的心,立刻答应下来。但媒人提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再盖间房子当婚房。 这一下子把我爷爷奶奶难住了。三间北屋刚落成不久,再盖房子,缺梁少麦秸,拿什么盖,这又不是插一个蝈蝈笼子。愁眉苦脸了若干天,媳妇得找,婚得结,男大当婚呀。爷爷横下一条心,在院子东边再开一块山坡,整出点地基,盖两间东屋。不用说,又是一场恶战。爷爷甩开膀子,抡起洋镐开山劈石,我父亲夜里送情报,白天稍微睡一觉,爬起来就干,三叔抽空也来助力。两间东屋站起来了,就是太小,实用面积不到十五六平方米。更为糟糕的是,东屋北面的山墙正好遮住了北屋东间的窗子,北屋东间几乎整天见不到阳光,天不黑它就黑了。 1944年,我父亲把我母亲娶进了两间东屋里。母亲的家在东等村,相距三四里地。跟了我父亲算是下嫁。姥姥的家明亮宽敞。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刚住进东屋时,心里憋屈得慌。 三间北屋,两间东屋,院子小得可怜,五六步就迈到头。院子南边是院墙,石头垒的,一米半高,留一个出口算是大门。大门外一条两人擦肩的窄路,弯曲到河边。这是老屋给我留下的童年的印象。 就在这两间东屋里,父母生活了一辈子,生男育女,一个个把我们拉扯大。 就在这三间北屋、两间东屋里,我度过了穷苦和欢乐相伴的童年。 过了若干年,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先后病逝了。我随着工作的调动,一家人搬到城里住,离开了那个老窝。 四 傍晚,看到小鸟归巢,窝在老鸟的翅膀底下欣然睡去,我的心就扑腾起来。离老家远了,虽然没有了亲人,也老是挂念那个空荡荡的家。那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有我儿时眷恋的农家生活,有我成长带来的酸甜苦辣。我的根就扎在那片黄土地上,拔也拔不掉。从老家到我现在住的居民区,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我,时不时地想回到那栋老屋。 记得第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刚到了村头北边,就望见了生长在黄土地、埋在黄土地的爷爷奶奶和父母的坟地。仿佛他们在堰头上坐着马扎,向公路上瞭望。我心里难受,拼命抑制自己,还是情不自禁,眼泪扑簌扑簌地滴落。 到了老家的院子,所有的记忆片段,争着从脑海里往外蹦。那些被风刮走,被时光带走的生活场景,又活生生地立在面前。看看眼前的房子,破烂不堪,房子只要没人住,就会破损加速。我抚摸着石块、土坯砌成的墙壁,冷硬冷硬的,却隐约感到还存留着上辈人的温度。老人经常喊我回家吃饭所倚靠的门框,也扭曲变形了,一扇门斜在一边。屋里面遍布蜘蛛网,地上遍布老鼠屎。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人鼠当家。饭棚里,冷灶浮灰,母亲就是坐在这里,烧玉米秸杆、树叶、豆秸,摊煎饼、煮地瓜稀饭,柴火照着母亲一天天变老的脸。 往昔如梦,流年似水,眼望老房子的每一个物件,忍不住老泪阑干。这些物件都挂着上辈人的心事,都是鲜活的画面,让人很容易想起上辈人过去的沉重与艰辛,走过路上的辛酸与泪水。下辈人不会忘记渐行渐远的岁月,我会把这些记忆碎片串整起来,如影随形,直至发酵成一部有泪水、有激情,明朗、欢快的进行曲,伴唱着前行的脚步。 老房子终于经受不住风吹雨打,塌了半堵墙。全家人商议,维修、改建。这个老根不能断,因为几辈人的梦想从这里生发,他们的魂还在这里。祖宅是神圣的,也是薪火赓续的发源地。 几辈人行走在路上,老房子能遮蔽风雨。老房子像一个用各种丝线织成的结,系在心里,无法消解,直至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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