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的记忆
□ 曲党政
小时候,年味是一种期盼；长大后,年味就成了回忆。自从我离开胶东老家,二十五年来,每逢春节,我总会怀念儿时那纯真的年味。
腊月一进,家家户户便开始为过年做准备。杀年猪,赶大集,杀鸡洗鱼,炸鱼炸肉,还要特地制作一屉豆腐。孩子们则盼望着新衣服,筹划着压岁钱。而我最怀念的,是蒸胶东大饽饽的情景。
蒸胶东大饽饽,是非常讲究且隆重的一件事。家家户户都会挑选隔年的麦子,磨成面粉,据我母亲说,用这种面粉蒸出的大饽饽特别白。
腊月廿三一过,左邻右舍的大妈、婶子们就搭好伙儿,今天给你家蒸大饽饽,明天去她家蒸大包子。两米长的大面板抬上炕,四五个女人围上去,边干活边唠嗑,你一言我一语,讲述着农村的趣事。说到尽兴时,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那爽朗的笑声往屋外阵阵地飘出,这热闹劲儿寓示着一年的日子圆满结束,来年的光景更有无限的盼头。家里的老爷们也必须上场,他们撸起袖子,端起白底儿红牡丹花的搪瓷面盆,将几十斤发好的面团磕在面板上,单膝跪在炕上,一手扶面盆,一手从面盆里扒拉出蜂窝般的面团,扬上大把的面粉在面板上揉成长条后,就开始准备劈柴,等待女人的精彩作品。
每个大饽饽都要大小均匀,掌秤的女人从长条面上揪起一块面剂子放在秤盘上,抬着秤杆仔细看杆上的银星儿。多了掐下一块儿,少了再填上一丢儿,生怕差了分毫。会揉面团的女人翘首帮忙盯着秤杆的银星儿,生怕这分毫影响了她揉面的技术。她们抓起称好的面团,双手交替地揉压起来。塑形的女人接过揉得光滑的面团,不断在手里滚啊、拍啊,做成上面稍尖些、底部稍宽些小山包形状的饽饽坯。再左看看、右瞅瞅,直到自己满意。随后,手伸进奶奶辈传下来用纸糊的笸篓里沾上白白的粉末儿(现在想想可能是滑石粉),“啪啪”拍在“小山包”上,白粉末儿就腾地在冬日暖阳照进的屋子里轻飘飘地四处飞散。这时我就会伸出小手,乱抓在阳光里窜的精灵似的白色粉末儿,在屋里追着阳光跑,再回头时,饽饽坯就像扑了粉的女人脸,立刻变得立体了。
最让人期待的是往大饽饽上“插枣”的女人,这是大家历年选拔出来的手最巧的女人。大饽饽上总共留九个枣眼,用白线从饽饽坯中间压十字相交两条线痕,变成四条边,每条线痕上都有五个枣眼(中心一个交会处),四个边上则各有两个枣眼。女人端着双手将小指头在线痕上小心地钩“鼻梁”,依次将挑选的红枣嵌上去。小时候,我问母亲为什么要嵌枣?为什么是九个?又为什么是单数?母亲耐心地告诉我,大饽饽是发面,寓意发财；嵌上枣寓意早发；至于个数,也有十三个的、五个的,我们家常做的是九个,寓意九福一生。至于为啥是单数,母亲当时没有回答上来。后来我查了相关资料才知道,按照古代礼制,祭祀以单数为常。无论原因是啥,都是大家对来年日子的美好期盼。
饧好的大饽饽用玉米包叶垫上装进大锅里,灶膛里的火苗红红的,映红了父亲的脸庞。树枝在炉膛里劈里啪啦地响,水汽氤氲出来,弥漫了整个灶间。锅里的大饽饽逐渐熟了,香气流淌得到处都是。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恨不得把所有的香气都吸到肺里。锅盖一掀热气升腾,一家老小围着锅台,享受着父亲赞母亲手艺好、母亲夸父亲火候好的暖意中。屋外大雪纷飞,屋内欢声笑语,一片祥和。此时,母亲用早准备好的小花印章,蘸着红染料,在大饽饽上挨个点小红花,大饽饽就更加有了精气神。此时,我和妹妹已经巴巴儿地吵着母亲快给我们脑门子上点上花,好到大街上显摆。那时如果看到谁家的孩子脑门子有红花印,他家那天一准儿是蒸大饽饽了。
大年三十那天,大枣饽饽、鱼饽饽、葫芦饽饽以及各式各样的神虫饽饽会被摆上供桌供奉给祖先。正月里,家里来了客人,要给客人享用,还要预备走亲戚。走姥姥、舅舅、姨姨或姑姑家,用红花花的包袱包着大饽饽和两瓶地瓜干酿的老白干一起装在柳条编的篓子里,绑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吃了中午饭,亲戚互换大饽饽,互相夸赞着手艺,交换的不仅是一份精美的面食,更是一份深深的祝福和浓浓的情谊。回家的路上,父亲的二八自行车前面坐着妹妹,后面驮着我,加上二两酒的作用,父亲一直逗着母亲笑,一路上欢声笑语的场景,始终在我心头萦绕。那年的味道,那大饽饽的情怀,那幸福的时光……
多年来,我回想起年的味道,都是这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屋里暖意融融的幸福情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