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
□ 李晓
在妈妈的老房子里,疲乏之中,我陷在破了几个洞的旧沙发上小睡过去。等我醒来,发现妈妈正怔怔地望着我。
妈妈轻声说,你越来越像你爸了。3年前的秋天,爸爸驾鹤而去,而今化为星星的眼睛,俯瞰着人间的亲人。
妈妈的话,让我忍不住暗暗吃惊。有时我对镜打量自己的神态,想想说话的腔调,还有很多杞人忧天的想法,真的越来越与爸爸神似了。这是强大基因的不可抗拒。时光在不动声色中把我雕刻成爸爸的模样。
爸爸和妈妈的一辈子,差不多就做了三件事:工作与种地,把孩子养大,然后变老。爸爸坐过几趟飞机,中国地图上的省份,走了七八个。妈妈的一辈子,从没有出过远门。汗水中的盐,泪水中的苦,笑容里的哀愁,消费着时间,却也账目清清楚楚。爸爸走以后,妈妈说,这辈子没啥其他想法了,就想当曾祖母,享受一下四世同堂的欢愉。
很多人的一生,就这样把生活流程走完了。从蓓蕾初绽,到老树虬枝,最后爱恨入土。时光的大雪,片片飘落铺展成皑皑雪原,雪融后满地泥泞,尘埃厚重。我们接受着时光的打磨,从豪情万丈到心平气和,从展翅翱翔到羽翅收敛。
两年前,朋友老牟脾气温吞、83岁高龄的父亲,突然变得暴躁易怒。有天,老牟的父亲咆哮着要离婚,惹得老牟的母亲伤心哭泣。老牟赶回家,暴怒的父亲指着母亲说,你看你妈,老不正经,伤风败俗啊。母亲把事情经过给老牟作了交代。原来,父亲一直尾随着跳广场舞的母亲,主要目的就是去盯梢,有次发现一个老头请母亲跳了一曲舞,冲动的父亲当场冲过去同那“老不要脸”的老头子厮打起来。
这个心结,让老牟的父亲消化不了,他果断地提出离婚,还把离婚的家产在本子上分得明明白白。经过老牟耐心劝解,父亲终于咽下了这口气。然而,接连发生的事,让老牟隐隐感到了父亲的不正常。母亲外出走一步,父亲就要在后面跟随一步,疑神疑鬼的父亲,总是担心母亲“晚节不保”。有一天,外出的父亲突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小区,却忘记了楼层,最后还是在一个好心邻居的护送下才回到了自己的家。老牟把父亲送到医院检查,诊断结果是父亲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脑萎缩导致的“老年痴呆症”。老牟明白这个病的后果。3个月后,父亲忘记了家人的名字。有天他望着老牟问:“你是隔壁的,来我家干啥?”老牟大声说:“爸爸,我是您的儿子啊。”父亲搔搔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啊,对啊,你是我儿子啊。”一会儿后,父亲又木然地望着老牟问:“你到底是谁啊?”父亲的记忆好比鱼,只有短短的7秒。父亲的脑子,陷入了时光混沌的沼泽。
有次父亲上厕所,弄脏了裤子,老牟赶紧给父亲洗澡,父亲本能地蹲下身去,他还懂得在他人面前害羞。老牟擦洗着父亲的身子,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头,肉塌了,骨头上薄薄的皮就像泄了气的一架老鼓。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老头焕发了精神,突然开口问:“你是我啥人啊,要对我这么好?”老牟说:“爸爸,我是您儿子啊。”老头点点头说:“还是儿子好。”
父亲在家里总是闹,深更半夜起床收拾衣服嚷着要回老家去。受尽父亲折磨的母亲,与老牟商量后要把父亲送到养老院照顾。等老牟把父亲送到养老院时,他对父亲说:“爸爸,今后这里就是您的家了。”父亲点点头说:“好啊,这里好。”可当老牟转身回家时,父亲又嘟囔着跟随他。回头望见父亲那委屈、可怜甚至是哀求不要丢下他的目光,老牟的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又把父亲搀回了家。
今年春天,老牟的父亲在医院去世了。临终前的第三天晚上,回光返照的父亲,突然从枕下摸出一张存折,他告诉儿子:“这个,都是给你攒下的。”打开存折,是这些年父亲勒紧裤腰攒的钱。
老牟跟我聊起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说:“我们总以为父母不会老,一直护佑着儿女子孙,却不知时光也在慢慢啃噬着他们。等他们老了,我们也在追着他们的脚步。”
那天,我与老牟望着阳台外边城市的灯火,陷入了沉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