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宜茶 □ 申功晶 古人云“小暑过,每日热三分”,诚然,在这“上蒸下煮”的大暑小暑,显然不适宜长途跋涉、外出旅行,最好的就是白天闭门谢客,夜里乘风纳凉。 在没有空调的年代,如何消遣这漫漫长夏?“一碗分来百越春,玉溪小暑却宜人”,在古人看来,小暑最宜饮茶。清朝年间,有一位名唤蒲松龄的落第老秀才,在老家蒲家庄村口道旁,支起一个布篷,摆上木桌、木凳、粗瓷海碗,布置成一个简陋茶摊,本着“我有茶,你有故事么”的宗旨,硬生生套路出一部“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经典传世之作《聊斋志异》。 江南人饮茶,不似北方人大碗海饮那般,而是执泥壶小盅,浅斟低饮,“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 祖父在世时,家境优渥,虽说溽热,入暑后容易食欲不振,也就是所谓的“疰夏”,但本着“无荤不下饭”的原则,他的饭桌上少不得五香小排。酒足饭饱,祖母端来一大锅冰镇好的绿豆汤,按规矩,一大家子每人舀一碗,此刻,祖父却提前离桌,独自回书房泡茶喝。茶具是出自宜兴的紫砂壶,茶叶乃当季洞庭碧螺。他捏一小撮茶叶撒入扁肚子的宜兴紫砂壶里,用70—80度的水冲开,再取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他喝得很慢,喝一口,回味一下。饭罢一瓯春露,不仅“懈荤腥,涤齿颊”,亦有一番“无事小神仙”之雅趣。 到了父亲那一代,家道开始中落,吃穿用度终不及祖父那般讲究,盛茶用具紫砂壶换成搪瓷杯,口粮茶也由碧螺春降格为炒青。入了小暑,一大清早,只见父亲从茶叶罐里抓一大把炒青叶子,泡上酽酽一大杯,忙到汗流浃背,才举杯仰脖,如旱苗吮甘露“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怀揣十二分好奇,趁他不注意,偷偷呷一口,又苦又涩,比中药还难喝,用汪曾祺的话来说,这种蹩脚的茶叶“只配煮茶叶蛋”。 郭沫若曾在11岁上写下“闲钓茶溪水,临风送我诗”的饮茶妙诗,而我也正当那个年纪开始饮茶,缘由起于暑期吃了大量冷饮,入秋落下病根,老中医开完方子,千叮万嘱“少吹空调,少吃冷饮”,于是乎,我用开水泡绿茶代替冷饮,从而养成小暑饮茶的习惯。 我对吃穿不甚讲究,唯独对茶叶,半点马虎不得。起初只喝条索纤细、蜷曲如螺的家乡洞庭碧螺,因嫌别处的茶叶粗枝肥叶、味儿涩苦,还有一股浓重的烟火气。家乡碧螺,非但不涩不苦,还自带一股幽幽果香,闻之令人心神皆醉。汪曾祺在《寻常茶话》里谈道:“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而我喝碧螺春,一天换三次叶子还不止,因碧螺春不耐泡,三开过后,便索然无味。后来,我亲身穿越恩施大峡谷,在山间歇脚,拗不过山里人热忱,泡了一杯当地特产的恩施玉露给我尝鲜,接过杯子,碗底叶绿汤青,一啜之下,满口鲜爽甘醇,更难得的是,此茶连泡数开,仍能保持澄清碧绿之汤色。这种用蒸汽杀青而制的成品绿茶,亦无烟火之气,口感更“胜似玉露琼浆”。于是,果断弃千儿八百一斤的碧螺春,改喝价廉物美的玉露茶。 转眼又至小暑,我特地买了一个景德镇骨瓷杯,用来泡绿茶,茶如翡翠汁,杯如羊脂玉。老舍说:“有一杯好茶,我便能万物静观皆自得。”彼时,室外炎热似喷火,杯底绿意生凉,小啜一口,顿感世间烦恼、苦乐哀荣、柴米油盐,统统抛到爪哇国去了,唯有滞留在齿颊间的幽幽茗香。小暑宜茶,宜书,茶余饭后,读了不少书,码了不少字,茶,越冲越淡,手稿,却越叠越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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