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蕴霞
街心公园里,那些熟悉的榴花在满眼的绿意中醒目地开着,带着褶皱的猩红花瓣从硬硬的花苞中鼓出,花苞的皮旋即裂成六角的花托,小心地护卫着柔嫩的花朵。这个季节,绿是自然的底色,在这底色之上的点点红,红得炫目,红得惊心。此刻,老家院里,母亲栽下的那棵石榴树也该红花满枝了吧。
上一次回家,院子里的石榴树刚萌发嫩芽。父亲说今年要好好照料一下这棵树,争取再让我们吃上个大籽红的好石榴。我知道,在父亲的心里,一直有些遗憾。因为父亲搬离,老家少人照料,那些母亲亲手打理过的籽粒饱满的大石榴,自她走后许多年我们都很少吃到了。
自母亲走后,这已经是第十一个没有母亲的母亲节了。时光的流逝中,思念如表面平静的火山,那些痛看似被深埋,却在每一个节日的时点突然迸发。五一之后,夏日开启,又一个母亲节即将到来,母亲的诞辰日也随之临近。入夜,无法安睡,一次次走到窗前,看清辉轻柔地洒在树梢与楼前的空地上。静寂中再一次翻开熟悉的文字,在《城南旧事》里回味着属于我的城东往事。
犹清楚地记得,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夜里很冷又漫长。有几次与母亲的夜谈,今天看来,就是她的肺腑遗言。母亲罕有地说起她的身世,大雪的冬天里,不到七岁辗转多次被人抱养,九岁起帮养母烧水做饭,扛着小锄下地干活。其间患百日咳差点死去,手臂上被开水锅烫伤的长长疤痕多年后依然触目。十六岁,养母重病卧床,她精心侍奉直至养母去世,之后跟着几位哥嫂艰难度日。十九岁仓促嫁人,家里家外,挑起照顾大家庭的重担。提起她的婚姻,母亲欲言又止。自我记事起,身为社区书记的父亲公务繁忙,日日忙碌,很少有时间陪伴我们。一个个漫长的夜晚,灯下,母亲做着针线陪伴着我们学习。寂寞的身影是她留给我最多的影像。多少可以安慰的是,她不多的晚年时光,父亲终于有了闲暇,母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她的婚姻是奶奶一手包办的,虽说是打小相识,却并无多少亲密交往。这个婚姻,在我眼里,亲情远远多于爱情,母亲却用她全部的爱守护了一生。临终前的几天,父亲每次到她的床前,她都愧疚地说:老头子,让你受累了,我不能陪你了,以后你一定要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替我好好照顾你。母亲不善言辞,不多的话里总是为别人着想,透着感恩之情。我的大姨和姑姑,还有其他的亲人们,感念着母亲平时对他们的诸多关爱与帮助,在她病重的几个月间,都争着来忙前忙后地照料,甚至为她端屎端尿,清洗脏污的内衣,母亲很过意不去,在她去世前的一个晚上,喘息着跟我说,蕴儿,你要记着你姑姑们的大恩,还有你的大姨、二嫂、表姐表哥他们,我身体这样,多亏了他们的照料,替你们减轻了负担。我走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们,经常去看看他们。千万要记着啊!
对于可爱的儿孙,母亲万般不舍。去世前的两个月,母亲担心自己时日无多,挣扎着一次次起来给孙女和孙子做棉衣。几件衣服,她做了很长时间,手颤抖着,做一会儿就趴着歇一会儿,脸色煞白,我不忍心,劝她别做了,可是她固执地摇头,棉衣的针脚一如既往得绵密均匀。或许是她的慈爱感动了上苍。刚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女,才一岁多,早早地就会关心人了。她见奶奶咳嗽,憋得难受,就举着小拳头为奶奶捶背。来探望的亲友,侄女会给他们搬小板凳,让他们坐得离母亲近一些。有一次,她为奶奶拿拖鞋,不小心绊倒在门框上,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包,小侄女哇哇大哭,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小侄女来到世间一个月,母亲就查出了晚期肺癌。一年多的时光,看着她会笑,会爬,会叫“奶奶”,会安静地坐着小板凳,陪在奶奶的身边,这个小小的人儿,给病重的母亲带来了无限慰藉,给那些压抑的日子带来了少有的欢笑。母亲临走前,将父亲给她买的最贵重的一件铂金首饰留给了心爱的孙女,这个闻着药香长大的孩子,也承袭了母亲的爱心,小小年纪就懂得人情冷暖,是弟弟一家贴心的小棉袄,一次次在亲友的惊讶中传递着自己的涓涓爱心。待人宽厚仁爱的母亲让我们深深感受着,我们不仅是吃饭长大,读书长大,也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母亲去世前一周,几次昏迷,醒来后她执意出院回家。表哥抱着她走进熟悉的家门,她轻轻地喊着“回家了”。新春的萝卜钱在清冷的风中飘舞着,院里的石榴树和叭儿狗等着她,大门里的燕子窝也有了动静。母亲终于回家了,看到了久违的石榴树,石榴树上还有几颗干透的小石榴果。看到了她操劳过一生的厨房,这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都有她收拾过的痕迹。卧室里新添了一台大功率的电暖器,屋子里暖煦煦的,几盆飘着幽香的桂花在窗前,一切都是平静如常的日子啊。可是,两个硕大的氧气瓶和输液架立在床前,那么刺眼。苍白憔悴的脸,身子无助地靠在枕头摞成的靠背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去世的那天上午,母亲努力地抬起头,朝我们一一含笑点头,脸上仿佛有了神采。下午,精神了半日的母亲突然一把扯下了输液的针头,瞪着失神的眼睛,慌乱含混地说着,你看,火,火,着火了……那天,我熬的她爱喝的八宝粥煳了,米饭是一锅夹生饭,我的鞋子在慌张地跑出去喊人的时候跑掉了……母亲,母亲,你为什么走得那么急,我们都还没有跟您亲够啊!
深夜里,再次翻到那本书的尾篇——爸爸的花落了,无言的心伤。慢慢合上书,思绪在泪水中渐渐模糊。母亲的花儿开了,一朵朵鲜红的榴花在星空下旋转着,飞舞着,一会儿串成了红红的花环,向着母亲长眠的地方飞去,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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