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 记得 □ 赵石磊 他86岁。 6年前,老伴儿去世,他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 两年前,一次中风让他丧失了语言能力,智力退化。 他有三个儿子。 除了吃饭睡觉,他唯一的活动就是在三个儿子的家之间不停地行走。三点一线,循环往复。每到一家他都是坐几分钟,看看忙里忙外的熟悉或陌生的身影,然后推开门,走向下一家。所有人都对他颤颤巍巍的身影习以为常。 老伴儿在世时,从老大家到老二家还是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每逢夏日,路边的树荫下会有乘凉的农人。他和老伴儿无数次经过这里,放下马扎,与乘凉的邻居谈论三合山的枪声、胶东土炕的盘法、保存多年的秫秸和沟底种的花生……现在,这里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路口的梧桐树没了,乘凉的人群没了。他再也不能用浑厚而高亢的嗓音讲述那些激情澎湃的故事。老伴儿也再不能用听似埋怨的口吻喊他吃饭。他走在这条路上,目视前方,神色淡然,只管行走,没有惋惜,也不迟疑。 老伴儿在世时,从老二家到老三家还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窄胡同,两侧住着与他们年龄相仿的老伙伴。老王院内的榆树亭亭如盖,老赵家门外的古槐结了一个大树瘤。他曾无数次和老伴儿在这条路上看着孙子捉住正在奋力往树上爬的金蝉,或者撸下一串串雪白而带着芳香的槐花往嘴里塞…… 现在,老友都已去世,房子废弃。断壁残垣,荒草丛生。木门已脱落残破,只是依稀可以看见贴春联的糨糊印迹。大榆树被老王的儿子卖到城里,好在古槐还在,尽管树瘤已经十分干瘪。他走在这条路上,表情有些复杂,还是只管行走,目视前方,没有惋惜,也不迟疑。 他一个人不停地穿梭在三家之间,无论风霜雨雪、寒暑交错。没有语言,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 他记得的人和事已经不多。他表情木然地看着给他拜年的外甥、前来问候的邻居、相交多年的老友…… 他的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呼吸声越来越重。 他只是不停地走。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是我的爷爷。 他忘了很多事,忘了树的无言,忘了世事沧桑。 但他还记得,他有三个儿子,他最亲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