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纲目》一书,上自坟典,下及传奇,凡有相关,靡不备采。这部古老之书,在我生命之初便注定是伴我一生的礼物。
老屋,旧书,插图,三岁左右的我。这是我的礼物给我的最初记忆。
在一个风雨之夜,父亲拎着两个鹿皮箱子,从省城下放至姥姥家的村庄。一个箱子装满了线装古旧书籍,几天后,这些书大多被处于惊恐和凄楚之中的母亲扔进灶膛中。伴着风箱推拉的节奏、火光略带惊异的簇动、母亲无声的抽泣,父亲的书箱只剩下两本书,其中一本为《本草纲目》。
幼时总感觉姥姥家院落空旷静谧。我三岁时的一个夏日午后,清风从高处渐次掠过椿树、梧桐和桃树,送来蝉声的高低起伏。树影飘摇,青阴满目,家中似乎只有花猫和我。我一人走进里屋,去寻找那似乎带着远古光源的神秘文字。我搬出一本书,书中是一幅幅淡墨的黑白插图,或参差,或疏瘦,插图之下是密密罗列的文字。我当然一个字也不识得,也不记得翻看了多久。只记得那书令我满心新奇、惊喜和敬畏。
上学后,识字渐多,当我有了独自阅读的能力便记下书中文字,印象最深的是“车前子”三字。每天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我便独坐在姥姥家屋后湾边柳树下,望着水中的天光云影,听着水边的蝉声蛙声,心中默背“甘草,其味甘平无毒；车前子,甘寒无毒”。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曲阜师范大学读书时,在图书馆中真正读起了《本草纲目》,也才可能边读边查阅资料。从《诗经》中我得知“芣苢”是车前子的古称。“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图书馆静和的柔光轻洒在这古老美好又略带忧伤的歌谣雅正质朴的文字上,那简约齐整的四言节奏,便自然牵引我溯源而上到2500年前,自孟春至仲秋,天地山野,众多女子,欢喜采摘,轻松吟唱,芣苢的苦寒清香,生命的苦难欢愉,都融在“采采芣苢”之间。读至此,我那时是欢喜又泪流。及至现在,山水田陌间,我最钟情的还是采挖野菜。
现在我仍翻看《本草纲目》,更多倾向于书中诗文的引录,以及由此触发的联想。书中有“榧实篇”,两次辑录苏东坡的诗。李时珍描绘“榧”之形:“榧亦作棑,其木名文木,斐然章采,故谓之榧。”又引苏东坡诗:“彼美玉山果,粲为金盘实。”书中还引录东坡诗叙其功用。读至此,我仿佛看到李时珍和苏轼两个天才相隔时空吟哦对诵,更看到历史长河中,凡医史留名者皆是饱学之士。
车前子带给我的联想应是中国文化之美。车前子神情幽寂淡定,花色也是素雅浅白,一派君子的淡薄不争之风。车前子身影清矍孱弱,与大地清风相容相契长达半年之久,更显君子坚韧之志。车前二字已极具风骨,再以子做词缀,更显其谦卑。不论晨雾星月下,还是烈阳西风中,车前子又契合了古代“义士”的慷慨自奋之美。
从远古走来的朴素温暖又不失高贵尊严的文字和歌谣,似乎早已融入我的血脉,让我在最荒寒桎梏的岁月中,得以懵懂感受到田陌间的自由和美好,让我从生命之初的蒙蔽走至今天视阅读为必须,并执着于古韵雅文的尝试。
《本草纲目》,我给予自己的礼物,这礼物来自父亲的启示。这古老的相传,让我念兹在兹,无日能忘。
作者简介:
张莉,淄博新元学校语文教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