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德喜
小时候曾听说,村里某位老人,因为老糊涂了,明明吃了饭却总说自己没吃,把孝顺的儿媳妇“冤枉”成了很不孝顺的人。人们常说,老了老了,就是老小孩儿,喜怒无常。那一年,爷爷刚满80岁,好像突然之间“老糊涂”的阴影就把他笼罩了起来。
种了一辈子地的爷爷,被父亲接到了城里。他好像一个迷失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又要去向何方。一天里爷爷会长时间地呆坐在床上,眼神空洞、迷茫,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向不善言辞的爷爷,住到了城里,却突然有了一个异常的行为,就是对庄稼活儿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或者是,过往岁月里贫瘠的生活太过于刻骨铭心；更或者是,在他的心里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庄稼。
爷爷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庄稼活儿的老把式。田地里所有的农活,犁耙浆种,他样样拿手。稻菽桑麻,他娴熟于心。按其节令,适时播种,精于耕作,勤于土肥,故寒来暑往,时序更迭,爷爷侍弄的土地,粮食单产常比别家高,因此他常常受到乡邻的好评。
爷爷对每一个节气了如指掌。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爷爷轻轻念叨,立夏到小满,种啥都不晚。过了小满十日种,十日不种一场空。麦到芒种谷到秋,寒露以后刨红薯。处暑种高山,白露种平川,秋分种门外,寒露种河湾。粮食冒尖棉堆山,寒露不忘把地翻……
爷爷识天,晨起,凝脂亮蕴于帘中,拂帘透窗望。只需看上一眼,他便能将一天甚至几天内的天气,猜到个八九分。早晨地罩雾,尽管晒稻谷。朝有破紫云,午后雷雨临。爷爷轻声念叨:云向东,有雨变成风；云向南,水涟涟；云向西,下地披衣。天上鱼鳞斑,晒谷不用翻……
爷爷重节气,识天气,只为城市里,那一片属于自己的庄稼。他对着窗外,稍一探头便对父亲说,磨磨镰刀,咱的小麦熟了。爷爷说,麦熟一晌,再不收割,就会脱穗减产啦；爷爷说,昨天风大雨疾,咱的大豆怕是刮倒了一些,今天咱得去看看；爷爷又说,咱的地瓜,也要翻翻秧啦,顺带着掐点嫩地瓜叶；爷爷还说,你说咱们明年,要不要再种半亩谷子?你打小就爱喝小米粥。父亲回应道:“行呐,您乐意种啥都行。”
父亲弯下腰,帮爷爷搬动身体,爷爷的身体僵硬得如一段朽木。爷爷笑着,趴在窗台上望着窗外,倏而倾倾身,伸出手,做着挥镰收割的动作,哆哆嗦嗦,扬扬手,抚一下额头,喃喃着天真够热的,咱得快点干。晨光涌进屋子,栖落在爷爷的脸庞上,他的眼睛里仿佛泛着对收成的心满意足。他看一眼窗外说:“清明早,立夏迟,谷雨种棉正适时。儿啊,棉花种上了吧?”
父亲也不多言,只是点头和微笑。爷爷说,我眼睛不太好使……你帮我看看,苗出得全吗?父亲朝窗外看了一眼,笑笑说:“很全。”
爷爷再看一眼窗外说:“儿啊!咱心里知道,这好日子多亏了党的好政策呀!现在咱农民看病能报销,土地能流转,只要勤劳肯干、脑子再活络点,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新时代新农村真好,真是好。”新时代的梦想在他的心里开花结果。
爷爷真是一个老小孩,逗趣可爱又可乐。父亲一会儿笑笑,一会儿掩面,眼角都是泪。
其实,爷爷的窗外,没有一棵庄稼。窗外是城市繁华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庄稼是爷爷虚构出来的。半身不遂、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爷爷,像一粒微尘被裹挟前行,曾经的艰辛和苦难,给他留下了太多温饱的担忧,而今能在他记忆中遗下蜗痕的就是那片庄稼。一辈子几乎围着几块薄田打转儿的爷爷,在城里的每一天,都牵挂着心底那片虚构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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