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食味
□ 李晓
雨中的柳丝把头垂得更低,比平时更谦卑了。山在雨中均匀呼吸,乳汁一样纯白的雾在山腰缓缓蠕动着漫上来,像这座山吸饱雨水后畅快吞吐出的气流。
披蓑戴笠的老郭,去屋后把山沟里的雨水导引到山塘中来。刚哼毕一曲山歌,老郭放下锄头便对我喊,今天炖肉,这个下雨天,你我好好喝上一杯。老郭把蓑衣挂在斑驳的土墙上,一瞬间,我恍若看到了时间在这个老墙上走过的灰色影子。
我来到老郭所住的乡间,用了一个白日的时间,就读完了一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我买了好久,在城里读时,往往读着读着就走神了,或者是边读边急着刷屏,一本书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留在大脑中的也成了一团糨糊。生怕漏过蛛丝马迹信息的焦虑,在山里被自然屏蔽了,一眼望出去的山,青绿得似在流汁,足够你把世外喧嚣隔开。
老郭早晨六点就起床了,是雨声把他唤醒的。我在凌晨三点就听见哗哗的雨声在青瓦房上急骤地响起,很快就起了一层层屋檐水。老郭如那些久住山里的农人一样,懂得在春雨来临的季节,把山沟里横流的雨水引流到山塘中去,那是一年里庄稼的奶汁。山里老农吴老汉,昨天黄昏望了望天色,就用稳稳的语调说,雨要来了。大地怀春,雨水绵绵。
老郭是我二十多年的故交,前几年他在山里买了一处农人弃用闲置的农房,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在山里居住,自己种了农人留下的一亩多土地,一年四季瓜果蔬菜不断。老郭驱车回城时,用袋子装了蔬菜放在我楼下门岗,通常就在微信里给我留下几个字:“菜,老地方,记得去拿。”
老郭喜欢在雨天炖肉,和汪曾祺很像,他从城里带来这个面目和善的老头儿写美食的几本书。老头儿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说:下雨了,炖肉去啊。那稚童一样的声音,隔着时空的青蓝天幕,响彻在老郭耳畔。
老郭说,在雨天炖肉,锅里咕嘟咕嘟响,肉香弥漫,沁人心脾,这是恬静山居生活中一幅最写生的画。
老郭开始炖肉了,他首先劈柴,是一个老槐树的树桩,树桩上生了一层绿藓。我伸手抓一把,全是粗纤维。老郭扬起斧头朝树桩劈下,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柴,作为炖肉燃料。柴火灶上,老郭用的还是老铁锅,似乎浸透着农人家年年岁岁青烟缭绕中留下的食物沉香。老郭从房屋檩子上取下一块悬挂的腊肉来,在热水里洗净烟灰色,将金黄油亮的腊肉切成小坨,放入铁锅里加上花椒、姜翻炒,从石缸里舀出山泉水,起初用大火煮沸,而后用小火慢煨。烧大火用柴块,那柴块在灶里燃得欢腾,突然发出一声大响。用小火时,老郭改用秸秆,小火苗温存地舔着锅底,锅盖上水汽氤氲,肉香从门窗蹿出,从屋顶溢出。
中午时分,老郭从一个瓦坛里倒出桑葚酒,是他去年采集的桑葚,用高粱酒泡的,酒呈紫色,一口喝下,微甜爽口中有陈酒之香。
外面还飘着雨,老郭同我边吃边喝,喝下一碗肉汤,微微发热。
老郭又给我盛了一碗肉汤,他说,你多吃点,多吃点,免得回城了还想要。老郭就是这样一个憨实之人,与我交往这么多年,平时寡言,不过是我人生冷暖里的知情人。我埋头喝着汤,他问,你现在还订《收获》《当代》杂志?我点点头。老郭一声长叹,你真是个老文青啊。
回城,灯影中雨水还显迷离,想起在深山里,还有一个故友在雨中炖肉等着我,顿觉满城灯光可亲可爱摇曳起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