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旭锐 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的身子开始佝偻,花白的头发脱落大半,头顶已完全露了出来,目光中含着几分混沌,眼晴盯上什么就很久不再转移视线,双手也总是难以自制地微微发抖。 过去的他,身子挺拔如松,每日出门前必将周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即便穿件洗得发白的衣裳,上身后也是挺括庄重。走路一阵风,说话似洪钟,脸上则始终挂着充满自信的微笑,仿佛世上所有的路对他都是敞开的,而他需要做的,只是迈开大步向前疾行。 我想,人类在无情的疾病面前,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强者,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那就是需要依然保有健全的思维。而父亲恰恰在这方面非常不幸,他人生第65个年头上突然降临的一场大病,不仅使他的身体急速垮了下去,那无情的血栓也阻塞了他的思维通道,他时常眩晕,行动迟缓,反应迟钝,很多时候,难以自已。 他老了,又染上了这折磨人的病,十来年过去,他的抗争越发软弱无力,于是在别人眼里,他慢慢懒了。仅剩的几绺白发垂到眼前,他懒得往上撩;依旧坚硬的白胡子一茬茬往外冒,他不再及时刮掉;守着一个台可以连续看好几个小时电视,也不愿去按动遥控器;电话铃响,他只下意识地瞟一眼,却不会挪动身子过去接了。 由于他的健忘,并且有过一次走失的经历,母亲不让他外出走远了。 父亲老了,他静默在自己的世界里,偶尔翻一下过去钟爱的书,却看不下去。 父亲终究成了全家人的心病。医生说,这病即便用再多再昂贵的药,也只能起到延缓和维持的作用,如果他自己能主动把脑子活动起来,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两年多前,母亲和我们轮番出动,劝他既然和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那就还是把书和笔重新拿起来吧。劝归劝,父亲除了偶尔写几个字,并未见多大改观,提笔忘字是他给自己做出的解释。 一个多月前,我抽空回老家待了两天。一个下午,我从外面买馒头回来,开门走进小屋的时候,父亲正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仿佛正在想着很重的心事。淡黄色的光线洒在他苍老的脸上,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丝茫然与寂寞。我伸手把灯轻轻打开:“爸,该吃饭了。” 突然强烈起来的光线刺了他的眼,他猛地一怔,胳膊下意识地去遮挡写字台上的一张纸。 我很欣喜:“爸,您写什么东西了吗?让我看看。” 父亲的脸竟如孩子般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把胳膊挪开一半,轻声嗫嚅道:“你那儿子是叫昭昭吧?” “是呀,爸。”我很高兴,因为儿子出生一年多来,他只见过一面,以前连名字都记不住呢。 这下父亲笑了,把纸推给我:“那你看吧。” 我的视线投射到纸上,可待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辨别清楚,就猛然怔住了。 纸上写的是:“昭昭已经长八颗牙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把他从椅子上轻轻扶起:“爸,该吃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