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版:齐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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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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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6
朗读

那年我十五



□ 熊荟蓉
  那年我十五岁,中考刚结束,父亲说,你考上师范就去读书,考不上就去学裁缝。
  男学木匠女学裁缝,这是当时我们农村孩子的命运。我的两个堂姐都学裁缝。我亲眼见到她们给裁缝师傅的小孩端屎把尿,还受到大声呵斥。我打心底不愿学裁缝!可那时师范院校的录取分数比本地中学高很多,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考上。
  我要读书,我要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如果考不上师范,我就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心声。可家底寒薄,父亲身患重疾,不可能供我们姐弟三人都读大学,我很清楚作为一个女孩的卑微。
  我要读书,就得自己挣学费。可那个年代,青壮年都难得多挣一分钱啊。
  我当时想到的挣钱方法有三个。
  一是搬着竹竿去打树上的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可是分量太轻,价格也低廉。我攒了两竹篮蝉蜕,才卖了五角三分钱。
  二是爬树折柳。小贩收购的是那种把皮剥得干干净净、晒干了的细细长长的柳条,用来编花篮。八分钱一斤的柳条,比蝉蜕压秤多了。于是,我像男孩子那样去爬树,树上的毛毛虫真多,把我身上咬出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剥皮、晒干,好不容易卖了七块八角钱,收柳条的小贩却突然不来了。于是,我转而割草。
  春夏秋,牛吃青草。冬天,牛吃干草。会持家的妇女,总是在夏天多割些青草,晒干了扭成草把,齐齐地码在廊檐下,留着冬天喂牛。而那些没储备干草的人家,冬天就只能买别家的干草了。干草三分钱一斤,不愁销路。我于是开始了疯狂割草的日子。
  每天大清早,我就拖着板车上路了。我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知道哪里的草藤子长,好扭草把,也知道牛最爱吃哪一种草。早晨天气凉爽,我会跑到远一点的地方,一边割草,一边把草晒在田埂上,这样中午拖回去时,就会轻些。
  避开中午毒辣的日头,一般在下午三点左右,我又会拖着板车出发。这时候,我会选近一点的地方,为了让干活晚归的母亲,帮我把草拖回去。
  割草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热和渴。汗水有多么咸涩,我是用眼睛尝到的。眼睛被汗水浸泡,又黏又辣睁不开,因为双手是泥,我只能低着头在衣服上蹭。满脸满身都是泥渍,我是一个真正的灰姑娘。
  更难受的是渴。带去的瓶装井水,很快就见了底。喉咙里干得冒烟的时候,我也捧过沟子里的水喝。但只是润润唇,不敢吞下去。那水里有农药啊!
  那时候的天空,一定比现在明澈。可是,再干净的天空也不能解渴,再白胖的云朵也不能喂牛啊。又干又渴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吃上一根冰棍。
  田间小路上经常有骑着自行车卖冰棍的人,五分钱一根的冰棍,于我却是不可企及的天堂。我身无分文。卖蝉蜕和柳条的钱,都被层层地包裹在奶奶的手帕里。那是我读书的钱,是改变我命运的钱啊!
  我一面幻想着那卖冰棍的人是我的舅伯,一面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读好了书,我要驮一箱子冰棍回来,专门发给那些割草的小姑娘吃。
  那个夏天,我们村方圆五里的草都被我割完了。师范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傍晚传到我们村里的。当时我正在铲村医务室门前的草。赤脚医生义安姨举着一张纸片朝我喊:“容娃,快把铲子丢了吧!你的手,以后要拿粉笔了!”
  手中的铲子一下掉在地上,我笑得稀里哗啦的,接了那张纸片就往家里跑。板车是母亲后来去拖回来的,铲子没有找到。母亲第一次没有为丢东西骂我,反而说:“丢了好丢了好,以后,再不要你铲草了!”
  那年冬天,我家的干草除了喂自家的牛外,还卖了三十八块五角钱。那时候读一年高中的所有花费也就三四十元。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考上师范,我会在下一个暑假,再重复一遍这样的匍匐。
  生活没有如果。生活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向前。师范毕业后,我先在乡镇教初中,然后调到县城教高中,逐渐成为学校的把关老师。如今年过半百,但我做人做事的心气未减,勤劳节俭的品性未改。因为,我是农民的女儿。
  我感激那个给了我饥饿与苦难的地方、那个地图不经过的地方。那个地方,曾用最母性的草汁,喂养了我家的牛,喂养了我的青涩年华,也喂养了我不屈的灵魂。
  我性格中的自卑与倔强,都源于那里。十五岁那年夏天,我匍匐在地上的身影,是我一生的姿态。我愿意一辈子流着自己的汗水,收割自己的梦想。我愿意一辈子举着这支笔,举着这光阴的灯盏,不让命运暗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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